我家在娄底:薪火赓续 逐光而行

自古,湘中地界的人们就以读书明理为荣。早在南宋年间,神童贺德英的诗句穿越千山万水的阻隔,足以让“京阙人家惊地动”。时间的指针往回拨120年,先后有三所位于水边的学校,诞生于近代以来中西文明的交汇和碰撞之中,兴盛于爱国、报国、忧国、强国的强烈使命和教学实践之中,它们一路风雨兼程、逐光而行,回答着培养什么人、为谁培养人、怎样培养人的时代之问。

三代接力,写就农村教育传奇

涟水河畔,梅紫山上,一行脚步与落叶相遇,发出秋天独有的声响。这天,娄星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莫俊带着爱好民间文化的朋友们,去认识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挥洒光热的一个人,一所学校。

罗氏祖坟前青松挺立,芳草萋萋,众人肃穆而立,敬献鲜花,凭吊被广大陶龛校友誉为“教育之神”的陶龛校长罗辀重。祖坟前有两根1889年立下的石柱,这是罗辀重的父亲罗长裿在光绪己丑年喜中举人后而立下,石柱承载着家族荣耀,也见证着一家三代的教育情怀。

娄底经开区大埠桥街道白鹭湾(李炎林 摄)

在涟水白鹭湾畔,一所有着一百多年校龄的乡村小学,在中国教育史上颇有声誉,它就是陶龛学校。“陶龛”的名字来自跟随曾国藩、罗泽南办团练的的湘军管带罗信南,他解甲归田后钟爱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的诗集,经常在读书后将书卷搁放在家里最神圣的位置——神龛之上,自称“陶龛居士”,以赋诗讲学为业。

陶龛学校旧址照片(受访者供图)

1901年的中国大地风雨飘摇,清政府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标志着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社会动荡,文化冲突,沉睡的中国人开始“开眼看世界”。这一年,在白鹭湾,罗信南之子罗长裿为继父志,尽捐家财田产,创办“陶龛义学”,校址就设在自家的画竹园。

1915年冬,罗长裿次子罗辀重只身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学,师从美国教育家杜威,与胡适、陶行知成为师兄弟。1920年,罗辀重学成回国,依靠学识和能力,在当时的北洋政府原本可以谋取高官。但他谢绝了湖南省意欲委任他为教育厅长和国会议员的提议,只身回到故乡白鹭湾,亲自主持陶龛学校校务长达三十多年。

矗立在陶龛学校屋顶的“血性”校训(李炎林 摄)

陶龛学校虽为偏安一隅的乡村小学,却高举起了“血性”校训,现在白鹭湾畔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建的陶龛学校楼顶,“血性”两个大字仍焊在楼顶,俯瞰大地。罗辀重在《陶龛的校训———血性》一文中解释:血性是要“诚”而“愚”的。血性的人,非常本色,非常老实,一是一,二是二,心地光明,行为正大,决不虚伪,决不扯谎,决不欺诈,决不取巧;血性是“为他”而不是“为己”。血性的人,富于牺牲的精神,只要是信之所在,仁之所存,便一往无前,赴汤蹈火,百折不挠,决不畏难,决不退缩。

陶龛学子贺德东老人唱响陶龛校歌(马驰 摄)

“梅山苍苍,涟水泱泱,山明水秀,正是求学的好地方。陶龛讲学,参赞创校,造福家乡,我辈不可忘。求知识,讲血性,练身体,修学行,兄弟姐妹共聚一堂……”

白鹭湾畔,曾在陶龛学校读过书的老人贺德东给莫俊唱起了罗辀重当年填词的陶龛校歌。这首校歌是罗辀重创作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深信寄托着“血性”校训的陶龛学校,有无比广阔的舞台,有无比强大的前进定力,他将这一切的信念写在了校歌里。

历经三代传承,留美归国学子与农村小学教育,这对奇妙的组合,从被时代和生活遮蔽的角落中走出,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支点和慰藉。

人不仅活个生死,更要活个对错。白鹭湾畔,寄托着罗家三代教育理想的陶龛学校,不仅传递教学接力棒,更传承着一份爱国深情,用“为新中国铺路、为小朋友当差”的赤子之心,致力养成有“良好习惯、优秀品质、正确态度”的新国民,回答着“培养什么人”的时代之问。

实干兴邦,播撒职业教育火种

经历过60多天“超长待机”的高温少雨模式,9月的资江水位持续走低。作为新化的母亲河,它仍竭力滋养两岸青绿。楚怡工业学校智能设备制造与维修专业的盛轩杰和他的同学们第一次走在白沙洲的资江岸边,循着85年前陈润霖的足迹,听一回楚怡的故事。

新化楚怡工业学校智能设备制造与维修专业学生重访白沙洲楚怡旧址(王健 摄)

今天,一艘渡船仍横渡白沙洲码头,穿梭两岸运送过往村民。新化楚怡旧址讲解员邓雅琼告诉同学们:1938年,日军攻占武汉,直逼长沙。陈润霖在长沙创建的楚怡学校“三校一园”毁于文夕大火中。为了弦歌不辍,陈润霖雇用数十艘民船,将楚怡学校的图书、仪器设备、教职员工及家属通过水路进行紧急转移。船只经益阳转资水,溯江而上,运至老家新化县。经过多方筹措资金,陈润霖在资江之滨白沙洲建设楚怡新校舍,1939年春正式复课。一大批青年跟随校长、老师来到这片穷乡僻野,继续求学之路。

陈润霖,与陈天华、杨伯笙并称为“新化三杰”,从1906年起,他磨血兴学40余年,他给自己创办的学校取名楚怡,“惟楚有材,怡然乐育”,取意在楚国旧地的湖南培养人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楚怡高级工业学校新化旧址和陈润霖雕像(李炎林 摄)

在烽火战乱的艰苦岁月中,重教是楚工的坚持,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何叔衡、“延安五老”之一谢觉哉、我国著名的公路工程专家周凤九、当代语言文字学家杨树达、著名城建专家潘基礩、教育家朱经农、建筑学家柳士英等人都曾是楚怡高级工业学校的任职教授。

学校为兴国而建,教师为救国而教,学生为报国而学。在楚工,教学方式注重“躬行实践”,提倡“为干而学,从干中学”;学校教授的不仅是书本知识、专业技能,更是经世致用、利国为民的价值取向。楚工师生为国家独立、民族振兴铺就的每一条公路,走过的每一段里程,都谱写着湖南人久经磨难而不屈的奋进史。

楚怡高级工业学校教室还原场景(王健 摄)

从1910年到1951年,楚工累计毕业学生3000余名。“爱国、求知、创业、兴工”的使命被一批批走向各行各业的楚工学子用双手书写,用双脚践行,他们中一大批人参与了新中国多个重大项目的开发建设,填补业内空白;还有一些学子走上大学课堂,成为像陈润霖一样的专家、教授,为国家栽培更多的专业栋梁。“无楚怡不成矿山”“没有楚工八百技师就没有湖南公路”这些俗语就是楚怡学子建设国家的真实写照。

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百年楚怡的贡献,并不仅仅只是为湖湘大地留下了一座座名为“楚怡”的学校,培养了一大批追求卓越的中国匠人,而是树立起“爱国、求知、创业、兴工”的精神丰碑,鼓舞着学子和后来人,艰苦跋涉,开拓奋进,为经济建设,为改革开放,为高质量发展,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回答着“为谁培养人”的时代之问。

八年烽烟,锻铸高等教育之魂

20岁的刘熹是湖南师范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学生,这个暑假的专业作业是准备一个文化旅游方面的调研报告。她高中在涟源一中学习,这里的前身是国立师范学院,而国立师范学院是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因此,她将报告的方向投向了跟生命中两所学校息息相关的国立师范学院。

这天,刘熹约到了对国立师范学院历史研究颇深,著有《辉煌苦难11年 中国第一所独立师范学院史》一书的吴勇前老师,跟着他的脚步去丈量这座小城84年前的历史深度。

吴勇前介绍,1938年夏,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的高等院校遭到严重破坏,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创建一所独立的国立师范学院,由当时的上海光华大学副校长廖世承、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吴俊升、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等人组成国立师范学院筹备委员会,廖世承为主任。

经过慎重选址,廖世承选定安化蓝田作为校址,取安定文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美好寓意。安化蓝田就是今天的涟源蓝田,因为地处湘中小盆地,陆路水运交通便利,民风淳朴,这里成为“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最好的选择。

国立师范学院在李园门前举行开学仪式(涟源一中供图)

从接到建校通知,到举办开学典礼,短短4个月,在校长廖世承的操办下,一所距离抗战前线最近的大学在小城蓝田落户。1938年12月国师的开学典礼在李园举行,师生合影的背景,就是李园的大门。这座占地面积约4万平方米、有房屋百余间的庄园主人是同盟会元老李燮和的胞弟李卓然,他一生热心革命和教育,为了支持办学,让全族100多口搬家,让出李园作为国师校舍。

从那时起,钱基博、钱钟书、皮名举、孟宪承、陈传璋、高觉敷、储安平、张舜徽等一大批来自上海、江浙或海归的泰斗大家在这里甘守清贫,绵延教育救国薪火。

国立师范学院钟楼和图书馆(涟源一中供图)

钱钟书在《围城》中写到“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本地财主的花园”就是李园,面溪背山就是国师旁的升平河和光明山。旱季趟水过河是国师门前经常能看到的场景,也是钱钟书本人当年过河的经历。以在蓝田国师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为原型创作,钱钟书写就了他一生中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围城》。

青年钱钟书(涟源一中供图)

三闾大学、高松年校长、方鸿渐教授、李梅亭教授都是小说中虚构的角色,然而在涟源蓝田,一群名重一时的专家、学者在抗战期间办成著名大学的业绩,却是历史的真实。

国立师范学院1938年在光明山修建田径场(涟源一中供图)

吴勇前介绍,现在的涟源人习惯叫涟源一中所在的位置为光明山,在国师那个年代,这座小山坡并没有名字,全国各地的学生汇聚到这里,虽条件艰巨却阻挡不了求知的渴望,一到晚上,教室区没有电灯,学生们每人点着油灯,在灯下学习,从远处看,整个区域灯火通明,久而久之老百姓将国师校舍所在地称为光明山。

《我家在娄底》剧照,还原国立师范学院学生在校园学习场景。(马驰摄)

没有校舍自己改建,没有课本自己编写,社会课堂深入到广阔的矿山和田野,这个小城的命运因为一座高等院校而变得传奇。当时的蓝田街上,有五、六家出版社,负责出版国师教授的著作和编写的教辅资料,这些书籍成为当时抗战后方的教科书。到了休息日,学生们会到厂矿、农村开展抗战宣传教育,跟广大劳工、农民宣传普及什么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如何争取合理权益等知识。以光明山为半径,教育的光芒、思想的光芒、救国的光芒,从国师出发,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学院外有尊师重教的淳朴民风,学院内有名噪海内的学术泰斗。从1938年到1944年,一座高等学府“仁爱精勤”的师道初心,因为有了战争烽火的淬炼,更多地融入了家国的理想情怀,回答着“怎样培养人”的时代之问。

时间如水流过,今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没有忘记这些故人故事。

莫俊和朋友们一直致力找寻跟陶龛学校相关的文史资料,想尽力留存住湘中这段热血的教育历史。市政协委员李哲向2022年娄底两会提交了《建设陶龛学校 打造娄底文化地标》的提案,建议多渠道宣传推介陶龛学校的教育思想、办学成果、血性教育特色和历史底蕴;以血性教育特色为依托,创建陶龛学校全国“大思政课”实践教学基地等,为娄底留住陶龛记忆。

回到学校,盛轩杰把在楚怡思政课上学到的实业精神内化为学习动力,在工业机器人操作与编程课上一次次失败又重来;师大校园里,刘熹给自己的调研报告取名为《蓝田创业 岳麓传薪——我的大学前世今生的故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近代湘中的百年教育走过烽火岁月,久久为功,淬炼出的家国情怀,化作一束束照亮前路的光。从英才辈出中,从湖湘巨变中,从幸福生活里,正折射出这灿然的光彩。

【作者:刘智玲】 【编辑:杨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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